考不到三百九不改名

珠箔飘灯

竹灯已经旧得不像样子,被藏在柜子里,落了一层薄灰。每月日头好的时候,老头就把灯拎出来,细细拭净了灰,放到窗台上晒晒。老头盯着竹灯,静静地看着,仿佛灯上有花似的。等天黑透了,老头才反应迟钝地点支蜡烛,将灯再仔仔细细收到柜子里去。

也许是嫌竹灯太老太旧,老头从来没点起过它。

灯的确旧了。

不晓得是千八百年前流行的款式,四五百年前,这种灯还在上元灯市占得一席之地,后来就慢慢变成竹骨纸灯,这种通体细竹的灯早就消失了。竹灯不易保存,制作亦不易,老头手上这盏做工精细,即使有的竹丝已经断了,也看着绝不是千年前的古董。

灯身素净,竹丝枯黄,灯底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个“巍”字,小楷清秀漂亮,老头每次擦灰,都会小心翼翼避过此处,饶是如此,字也已经有些糊了。

老头是个古怪的人。

每年四月,老头会到村后坟堆烧纸,他会先去那棵千年老松树,往树北面走个十来步,对着那块平地烧纸,嘴里念着什么“老猫”,神神叨叨。

他给“老猫”烧的最多。

然后是离松树不远的一株老柳,看着也有年纪了,半边已经枯死,老头同样是往树北走个十来步,仿佛清楚的知道那埋了什么,细听似乎是叫“小翠”,习性倒不像人,像鸟,似乎还有挑嘴的毛病。还有什么“小肥”“小呆”等等,老头都是按树来认地儿,树龄渐次减小,一共八棵,最后一棵是榕树,似乎才百来年,老头烧纸的地方,还能勉强辨认出坟堆。

一圈下来,老头就回来倚着那棵老松,直到黄昏。叹一声,“真奇妙”,蹒跚着回家去。

是这年春天还没到的时候,风急,夜雨亦急,叩着窗,仿佛不耐烦的敲门声。

老头忽然自梦中惊起,对着门颤声唤道:“小巍?”

唯闻雨声。

老头犹不确定,挪着去开了门:“小巍?”

雨一下子携着风闯进屋了,老头的衣服瞬间湿了。

门外空无一人。

老头却是中了邪似的,认定了,外面有人。他连外套也未披,也来不及拿蓑衣斗笠,便冲进雨中,急急往村东头跑,说是跑,也还不及青年人走路的速度。

老头已经很老了。

他气喘得厉害,身体不自觉的发抖,老头仍然往前跑,似乎后面有什么在追赶。他看雨有些模糊了,恍惚眼前有大片的光。

雨声到他耳朵里也不太真切了,好似闹市的人声。老头忽然笑起来,他看见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青年,从旁边小摊上提了盏竹灯,转过身来,朝他笑得温柔。

他不自觉朝他走去。

“接了我的灯,便是我的人了。”

“我又不抵赖,你猴急什么?”

两个人笑笑闹闹一路,不知何时飘起了雨。

青年人拉着他回看街市,灯火依稀,人声忽远。

他仿佛醉了似的,把竹灯提到眼前,透着灯看雨。还没等看出什么名堂,灯就熄了。

青年忽然感叹:“红楼隔雨——”

“好啊,有了我,还想着红楼……”他跳起来往青年人背上靠。

青年回首,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:“珠箔飘灯携君归。”

雨第二天便停了,早起务农的村人在村东头发现了老头,穿着湿透的白色中衣,身体已经僵了。

村人好心准备回去备口薄棺,将老头埋到后山去。等唤了几个壮年人来为老头收拾的时候,却见老头旁边站了个奇怪的人,高高瘦瘦,披着黑斗篷,脸藏在阴影里。

村人试探着问他从哪里来,他也不答,村人为老头收拾打理,他就在旁边看着。等老人入了土,他就随着村人一块回村。他仿佛来过很多次,熟门熟路,推开了老头家的门。

他在老头家住下了,每日在院中削细竹,扎一盏竹灯。风偶尔会刮掉他的兜帽,他就不慌不忙重新戴上,仿佛不习惯见光。不过风刮落他帽子的一瞬,已足够挤在门口几个好奇的小孩子看清他的样貌。

他长得实在漂亮,看着不过是个大哥哥呐,他眼睛真的好看呐。

他在迅速地变老,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时间的快进,不过两三个月,风再吹开兜帽的时候,那群小孩就看见,兜帽下面的青丝已经尽数成了白发。

白得冷冽,刺眼。脸仍是好看,可惜没有表情,唯独看向竹灯,比起村南书院的先生瞧他新娘子的稀罕劲儿,只多不少。

他做好了竹灯,竹丝根根分明,细如发丝,色泽青绿,带着幽幽的竹香。他用刀在底座内侧刻下最后一笔,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,便进屋去将新做好的竹灯放进柜子里,抚了一把柜门上锈蚀的锁,抱着那盏旧竹灯离开了老头家。

他把门口看他削了三个月竹子的几个孩子叫来,几个小孩才知道,原来他是会说话的。他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屋子,跟他们拉钩钩,犹豫了一瞬,又从口袋掏出一包糕点:“沈记的绿豆糕。”

最小的孩子双手接过了,不忘脆生生说句“谢谢”。

“若是以后有外乡人来,执意要住这屋子,你们可以给他讲讲我。”

“你要走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去哪里呀?”

“我?”他忽然露出一个笑来,“我去找他。”

几个小孩呆呆地看着他的笑,等回过神,只看见他走在通往村后的土路上的背影。

“小游,我是不是看见了神仙?”一个小孩揪着那个最小的孩子的脸蛋,一边问一边抢过了那包绿豆糕。

又过了几天,李麻子坐在村口井边的树下,不厌其烦向每一个来打水的人讲他看到的奇景:“……说时迟那时快,嗖地一下,”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,“那土全掀开了,然后那个黑影就飞进坟里去,然后土就又盖上啦——”

“你说的是赵老头的新坟吧?哎,可怜人,我前几天去看我家囡囡,看到他坟头的新土,估计是后山的野猪,饿极了下来拱山芋的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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